让贪念趁火打劫

03 拥有感

刘雨奇自作主张地在车上挑衅赵彬彬之前，赵彬彬已然无奈地看穿他的眼睛，自以为是，自作聪明，立错了亲密关系的假想敌，又采取了毫无意义的恐吓方式。他懒得应付又不得不应付，于是他花了三分钟思考俗人的立场。

赵彬彬发现自己是一个缺乏“拥有感”的人，

他能够真正拥有什么呢？

那故乡他无处去寻，那风雨不为他停留，连爱恨也无法在他深处扎根，所有亲近或憎恶的人都在生命中匆匆而过，他只有几件换洗的白大褂，罩住他伶仃的灵魂。

此外就剩一把了结一切的刃。

食物和薪酬都在身外此消彼长，居所和头衔也不过是片段式的容留。精神上人可以想象的餍足与失落，由于他甚少产生期待，也没能捏造出需求。

始终与他并立又彰显出重要性的似乎唯有孙晓萌，可是他绝不会将拥有这个词套用在她的身上。他们并不拥有彼此。于是他与这世界瓜葛最深的联系，也因平行的姿态而显得游离。

赵彬彬想，我可真是一团无趣的空白。

孙晓萌却不同，她是拥有过的，她拥有过父亲，拥有过那些苦苦维系她生命的药物，拥有过绣球花和一幅《复仇女神追逐的俄瑞斯忒斯》。

未来她还可能会“拥有”刘雨奇。

刘雨奇够不够格让她拥有一段他们都曾经心生向往的“平凡”生活呢？那一刻谁也不能知道。为了这未知不要朝太坏的方向演变，赵彬彬还是开口劝阻道，“如果你真的爱晓萌，就不要再一意孤行了。”刘雨奇或许也想用同样的话回敬他，所以他没有听。

于是到赵彬彬为刘雨奇收尸的时候，他冷冰冰地想，刘雨奇又在自作聪明了。他发现拥有感过剩的俗人会沉迷于巩固和开拓，永远不知足，不像他一样过了今天没明天，说动手就动手，说放手就转身。同时他也明白了，孙晓萌想要的，没有人可以“给”她。

所以他盯着尸体，纵容自己放空了很久，他需要一段长久的凝视，和一个摒除了思索的真空脑袋，来疏解当下那四处冲撞的情绪。他没有眼泪可流却觉得悲伤，他前一夜休息得很好却由内而外感到无力。落地窗外万家灯火，照亮了他终于有些不耐烦的神情，他穷尽一切想要把她送到对岸，可是她选择了第三条不可挽回的路。

以往所有的凶杀案都是他的杰作，一切的琐事或祸事都有完美的注脚。可偏偏是这一桩，让他不再具备任何正义或深情的诱因。他看得出来连那刀尖刺入躯体的角度都是情急之下的决然，摆在他面前的结果先于动机，她的意志因此不可违逆，只好由他来矫饰为蹩脚的顶罪。

他的浮木好像总是这样，宁愿殉情，也不私奔。然而对他而言，抓不住海岸瞄不准方向，随着浮木漂游的结局，也只能是沉海，不过早晚问题。

可是殉情——赵彬彬在放空中重新抓住回神的理由，殉的是什么情呢？他回过头去，看向孙晓萌，她显得并不慌乱，只是麻木而怔愣，也许他们都不意外，无论是拥有过还是没有，他们都习惯对自己势必会失去这件事，充满了笃定。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，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拥有。所以他没办法为杀人而出言责怪，他只为这看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而徒生埋怨。这一刻他终于明白，他们所想的有多么背道而驰。

即使一切不可挽回，他也没力气再发疯，就算不纵身入海，他也会被无力感溺毙，孙晓萌有所求，所以视他为盟友，但赵彬彬却是真正抛开了一切、没有属于自己的执念的人，他把她的心愿当成自己的心愿，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把一块谁也救不了的浮木抓得有多紧，而那浮木本就心如沉铅，向往着等到一切落幕便直坠海底的。

所以他也只好随她漂荡而去。他走向孙晓萌，把她抱进怀中。他赶来之前，孙晓萌已经喝空了数杯红酒，就对着刘雨奇的尸体，隔空遥敬。这样的酒精并不足以烧掉她的清醒，她只是要等他来，放松到百无聊赖，只好喝酒。在她撒开匕首之后，至他推开门之前，这最后的时间用来安享哀伤与兴奋。

他抱住了她零星的眼泪，吻住了她满溢的红酒味。

她终于支撑不住，安然全无，在用力地回抱他时掉下泪来，没有出声却好像已经说了数遍对不起，而赵彬彬几乎要闭上眼睛，因为惧怕她眼泪里的歉意，他知道她不后悔上一刻杀人，只是怕他们再也没有了下一刻相拥。

逃避已经失去意义，他只好坦然面对心里无穷的失落，梦不到的美梦不必再来，他们一切可能性也一同停在这里了，既然下一次醒来就是永恒的封禁，那死亡反而是畅快而自由的，既然再不能安稳相守，那也不必怜惜躯壳，让痛点成为爽点，就在这里把对方轻拢慢捻，再凶狠地吞掉。